作者
简介
刘艺,曾在《边疆文学》、《小说选刊》、《安徽文学》发表过作品。供职于镇雄县教育局教研室。
12
坠(上)
一
他偏过头,从门旁边又小又黑的窗户看进去。只见杨得顺佝偻着背,趿着双灰不溜秋的破拖鞋朝门口走来。
“爸,开门!”他叫了一声,又拍那颤颤微微的门。“吱吜……”一声,门开了。杨得顺站在门口,抬起浮肿的眼睛看着门外站着的杨成,问:“来了?没带钥匙?”他看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欣喜。
杨成看着面前的这个衰老的男人,心里涌起一股很复杂的情绪。他的父亲,这个他从内心深处憎恶的男人,年幼时他从未从他身上获得过温情,而今,他对他只怀有迫不得已的责任,但是,今天,他需要向他索求他认为可以代表亲情和爱的东西,他不确定他是否会给予他这样东西,但他需要试试,一来是他需要这个东西,二来是他想从中得到某种证实,这种证实会安慰到他。
他没有回答杨得顺,走进了屋子里,在屋角陈旧的沙发上坐下。沙发前的小茶几上放着个大陶瓷茶缸,结着厚厚的茶垢,还有酒瓶,瓶里剩着半瓶残酒。电视开着,央视11频道,戏曲吚吚呀呀地哼。杨得顺啪答啪答走到屋角的一张木桌子前,拎起桌上的热水壶,走过来往陶瓷缸子里加满了水。
“好久没来了?一个多月了吧!”杨得顺问他。
杨成慢慢恢复了时间的概念。他想起一个月前他来看过杨得顺,过得可真是快!那时候天还乍暖还寒的,他代他签了字——棚户区改造补偿的协议,也正因为如此,杨得顺将拥有他这一生最多的财富,棚户区改造搬迁的补偿费。今天,他就是冲着这笔补偿金来的,杨得顺会给他吗?杨成心里没有一点把握。
他想起小时候杨得顺总是在半夜里醉醺醺回来,跟母亲大声地争吵,母亲嘤嘤地哭泣。第二天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骂骂咧咧吃过午饭,就又出了门,然后又半夜醉醺醺回来。后来母亲病了,杨得顺依旧如此,他的生活只有打牌、喝酒、吃饭和睡觉。七岁那年,母亲的病日益沉重,终日恹恹地躺在床上。有天母亲让奶奶把在屋外玩耍的3岁的弟弟带到她身边,母亲说她想抱抱他和弟弟,奶奶不让,因为她的病。后来母亲对他说:“成成,柜子上有苹果,你拿去分给弟弟吃吧!”还没等他把苹果吃完,奶奶就出来了,奶奶说:“去找你爸爸,叫他回家,你妈死了。”他把半截苹果扔在墙根脚,哭着跑去找到了杨得顺。母亲的丧事办完了,他一个人坐在墙根脚发呆,看到那啃了半截的腐烂了的苹果。
母亲死后,他和弟弟差不多就成了孤儿,父亲似乎沉闷了一段时间,然后一切照旧,只有爷爷奶奶照顾着他和弟弟,更确切地说,是爷爷把他和弟弟养大的。
杨得顺跟他的交集是他成了家有了妻子和女儿以后,那时奶奶已经去世,爷爷已经老了。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杨得顺原来当过兵,杨得顺当兵时跟地方上的一个女人好上了,那女人是个寡妇,爷爷奶奶知道后死活不同意,逼着父亲回来跟母亲结了婚。爷爷对他说:“成子,我知道你恨你爸爸,恨他待你妈不好,恨他没带好你和你弟。可是,那都是我造的孽,不要再怨你爸爸,我走了,你们两弟兄如果再不搭理你爸爸,他就成孤寡了,就没什么活法了。”爷爷死后,杨得顺一个人住在永新巷的老房子里,杨成不时来看看他,给他带点生活用品和零用钱,在外地打工的弟弟也不时会寄一点给他。他们少有交谈,有什么可谈的呢,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免交谈的尴尬。
杨得顺这声招呼,不仅唤回了杨成时间的概念,也让杨成打了一个激灵,他想到他马上就要劝说杨得顺把棚户区改造搬迁的补助款给他,就觉得很不是滋味,但他要用这笔钱,加上他向弟弟、向他的朋友和同事借的钱一起,去实现他发家致富的梦想。
半个月来他做了些什么呢?他班也没上,请了假,跟着他的同学王云峰四处奔波,王云峰用路虎车载着他,在省城里他们出入星级酒店、健身会所、各种赌场,去看王云峰的建筑工地和矿山,王云峰说,只要矿一开采出来,就等于是在哗哗哗地往外淌银子。王云峰还说,要么他入股,要么他借钱给他,他付他三分的利息。因为王云峰的矿山和工程都还需扩大投资,来谋求更大的收益和发展。“老同学,就应该相互拉一把,有财就要大家发嘛!”王云峰叼着支玉溪硬境界烟,侃气地对杨成说。有天王云峰还对他说:“杨成,你这工作有什么干法,干活不少,拿钱不多,像你这么有才干的人,不如辞职,来跟着我干,不说会让你有多富裕,但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真他妈的委屈。”王云峰不说委屈还好,一说委屈,杨成觉得自己活得真他妈的实在太憋屈了。
虽然觉得憋屈,但真要甩掉工作跟王云锋混他心里还是很不甘心。他骨子里是觉得这份工作来之不易,还是得珍惜。另一方面,他心里也有小算盘,他怕真丢了工作去给老同学打工,一是面子上不太过得去,二是如果工作生活有分歧,王云峰一脚踢了他呢?他更多考虑的是入股分红或是借钱给他。想是这样想着,他其实很担心这发达之梦会碎得无影无踪、会碎成一地玻璃,所以他必须搞清楚这到底是一个真实的梦想还是一个虚幻的梦境。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地打,他到处打听王云峰的背景、资金周转、工程的收益,最后他综合结论:王云峰确实牛逼,他有良好的社会背景,跟政界要员关系亲密;他有雄厚的家底,矿山前景可观,工程风生水起;最值得信赖的是,王云峰豪气干云,出手大方,讲究信义。
不管怎样,是得冒冒险,他选择相信王云峰。
“没睡好?”杨得顺也不看杨成,只抬起一口积了厚厚茶垢的大磁缸,喝了一大口茶。
“嗯,好几天都没睡着。”
“爸……”这一声称呼在杨成嘴里打了几个转,终于涩涩地吐了出来。杨成觉得这称谓实在生疏得很,而且自己叫得难听极了。
杨得顺又喝了一口茶,然后往面前的酒杯里倒了一杯酒,他抬起酒杯抿了抿,说:“有事就说吧!”
“爸,”杨成又叫了一声,鼓足勇气说:“我想跟你借你的那个搬迁补助款……”他的记忆里,他从未向父亲要过钱,爷爷死后,倒是他不时给父亲一点零花钱。现在,向父亲说起借钱的事,他有了一种负罪和耻辱的感觉。
杨得顺抬起的酒杯停在半空,啪地一声又放了下去。“借我的补助款?你借来做啥?”
“爸,我有急用,你借给我,我付你利息,两分的利息,房子拆了,你上我那里住,反正我现在也是一个人住。”
杨得顺不回答,只是又倒了一杯酒喝下,杨成心里慌慌的,原来想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比如说爸,这么多年你从未管过我们,从未尽过一次父亲的责任,现在,你一定要帮帮我,你只有我这个儿子在身边,我一定会孝顺你之类的话全都塞在了嗓子眼,就是吐不出来。
两人沉默地坐了许久,杨得顺喝下了瓶子里的最后一滴酒,去了屋角,那里有一架楼梯通向阁楼,缓缓地上了楼,当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个笔记本。他从笔记本的封套里取出了一张银行卡来,递给了杨成。说:“拿去吧!”
杨成不敢接,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了下来。
“全部都在里面,这些年我也没攒下其他的钱。房子要拆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以前也没为你们做过什么,”杨得顺说:“你不记恨我,要用就拿去用吧!”
“爸,你跟我去家里住吧!”杨成心里顿觉苦涩,他的泪水冲了出来,涌在他的眼角,他忍住没有让他落下来。是的,他得到了一个关于爱和亲情的证明,父亲心里还是有他的,尽管他之前并未负担起多少责任。他对父亲的怨恨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春风的抚摸,舒展成了一种温暖和感激的情愫。他的心里充满了真诚的柔情。是的,这个人,这个他所怨恨的人,到底是他的父亲。
“房子要拆了,没有什么可以留下的,楼上有些不值钱的东西,放在柜子里,你去看看吧,能带走就带走,做纪念吧。”杨得顺又说。
杨成高大的身躯压在楼梯上,楼梯发出不胜其重的呻吟。他弯下腰,钻进了阁楼,堆积的尘埃升腾起来,在亮瓦透射下来的光束中打着旋。杨成眯着眼打量着屋子,斑驳的旧墙,还挂着爷爷奶奶的遗像。那相片已经有些模糊,泛着暗黄的时光的色彩。他走过去,轻轻取下爷爷的相片,吹开上面的灰尘,又取下奶奶的相片,从旁边的桌子上找了一张旧报纸,把两张老照片小心地包了起来。
他顿了顿,眼睛搜索着又黑又小的阁楼。
阁楼角有个大柜子,他走过去,躬身打开那个沉重的木柜,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不过,杨成真是喜欢这味道,喜欢极了。
他蹲下来,开始翻捡柜子里的东西。
小铁盒里装着的玻璃弹珠,红的绿的都有,上面布满了坑坑洼洼,有些坑洼里还依稀看得见泥点子,他想起这些珠子,是爷爷给人家搬家做了一天苦力,从人家捡来的。那时候他总是躲在门背后,怯怯地看巷子里的男孩子们玩玻璃弹珠,他没有。那天爷爷回家,把他拉到一边,先是给他吃了一块米糕,那种软软的甜甜的三角形的食品,上面撒了几粒芝麻,真是好吃。等他吃完了,爷爷又笑咪咪地拉起他的手,说:“成子,爷爷给你带好玩的东西回来了。”爷爷也不说话,等着他猜,他摆摆头,爷爷从衣兜里掏出了这些珠子,一颗一颗地数给他,十三颗,他记得很清楚。后来,他就用这十三颗珠子赢了很多珠子,还有一颗钢珠子,他从一堆玻璃珠子里翻找那颗钢珠子,居然找到了,暗暗的失去了光泽,不像当初那样被他每天攥在手里,攥得亮晶晶的。
用粗铁丝和橡筋做成的手枪,是爷爷找东门口卖小五金的胡老头给他作弄了点铁丝来给他做的。
军棋呢?那有着军长、排长、营长、炸弹、地雷的军旗呢?
还有一个绿皮小火车,这个是爷爷捡来给他的。
还有一个陀螺,爷爷亲自用刀砍削而成。
也有几本小画书,岳家将、赤壁大战、西游记……这个是同学送他的。
他记得那时候还有很多其他的玩具的,比如说上了发条会一跳一跳的小青蛙、里面有俄罗斯方块什么的掌上游戏机,不过,那些都不是他这种家庭的孩子玩的,甚至好像不是他所在的巷子里孩子玩的玩具。
箱子里居然还有一张旧照片,母亲,六岁的他和两岁的弟弟,母亲抱着弟弟,他站在母亲身边,母亲一脸病容,很忧戚的样子。他记起母亲临终前想给而终就没有给到他的拥抱,他啃了一半最后在墙根脚腐烂的半个苹果。他把相片贴在胸口,在心里说:“妈妈,妈妈,这么多年来,我终于又拥抱了你。”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母亲在照过这张相之后不久就去世了。母亲走后,他的生活就只有爷爷了。
也难怪,记忆里总是爷爷。奶奶没什么话,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模糊的一团,怎么都是模糊的,奶奶、母亲,父亲。平时里他很奇怪为什么他的父亲会在他心目中留有最为深刻映像,瘦削、粗暴,总是穿着件四开袋的发白的绿军装,领着伤残军人补贴,无论家里有多困难,他似乎从来不用工作,也从不管他,他的童年,浸淫在父亲的酒味和冷漠粗暴之中,他唯一所能感受到的慈爱,只在爷爷那里。而现在他想要记起他刚刚才与之交谈过的父亲的面容的时候,竟然一点印象都想不出来,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的额头,都像是被洇湿了的旧画,捡不起任何一根清晰的线条。
他发了会儿呆,把爷爷奶奶的遗像和母亲的相片包在报纸里,下了阁楼。
“我拿了相片。”
“嗯。冉冉妈妈还没回来?”
“不回来就不回来吧。”
“好好的,去把她接回家吧。”杨得顺叹了口气说。
“你走吧,我要出去打麻将了。”杨得顺接着又说。
杨成抱起遗像,走出了歪歪斜斜的老房子。深深的巷子里,阳光开始褪去,杨成觉得自己向杨得顺拿到钱的欣喜就像这巷子里阳光,那么幽深而稍纵即逝。他的心里装满了不该有的沉重。
贴着墙根走过来一个老妪,拄着拐杖,佝偻着背,走得很缓慢,她的拐杖在午后的巷子里敲出嗒嗒的单调声响,杨成认出是斜对面张二胖的奶奶,小时候,他不时也会在二胖家蹭饭吃,二胖爷爷跟爷爷要好,二胖爷爷去世时他来过,并给二胖奶奶申请了低保的名额。
他退在一边,二胖奶奶从他身边缓缓过去,像一幅黑白的默片。
“我们会有钱的,我们不会再因为钱而争吵,回家吧,阿萍。”他说。
二
有时她会忘了她做过了什么。
这种时候大多是在喝多了酒以后。
头天晚上到底喝了多少呢?想不起来了,红的白的啤的,好像先是红酒,喝着喝着就变成白酒了,然后又去OK厅唱歌,于是又喝了啤酒。
她努力地想昨晚干了些什么。
她跟他们猜骰子,玩大转盘,划拳,喝煮啤酒,加了冰糖菊花山楂和枸杞的煮啤酒,酸酸甜甜,多么美好。
昨天为什么喝酒来着?店长的生日,店长也开心啊,一条街一溜服装店,都说生意不好做,就她们这个店生意最好。昨晚,店长搂着她的肩膀,眼神迷离地望着她。
——美姗,你这小模样,就是专为咱们的衣服生的,只消穿上我们的衣服,往顾客面前一站,没有谁不喜欢。
她是不善推销的,可她销售的衣服却是全店里最多的,她确实只是穿上店里的衣服,顾客问到时,懒懒地搭上两句,也不用像其他店员一样嘴里抹了蜜一样地夸赞顾客的身材、气质和皮肤。她神情冷漠,但顾客如果挑到她穿上的款式,她就会对顾客说:“你看看我穿的样子吧!”顾客见她穿上好看,都会说:“你身材太好了,穿上真是好看!”她就答:“那你也试试。”她从不多话,等顾客试穿时真觉得好看的,她就点点头,或是淡淡地笑笑,说一声:“挺适合你的,你觉得?”不紧不慢地,多半,顾客在镜子面前转两圈,就会掏钱买下。
下班,她就回出租房,她没有家,她只有出租房,一个人的房间,简陋陈旧的屋子,简单得不像是女孩的住所,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一盆鸢尾花,她也不用做饭,早餐可有可无,时间来得及时在小吃店里煮碗米线或面条,有时带着宿醉醒来,到上班的服装店对面的店里要碗粥喝下,也将就对付了。身体真是好,喝那么多酒,也能受得住。可她知道,她是有病的,她的病,在骨子里,在心里。她一个人的出租屋的柜子里有酒,她夜夜用酒精和40瓦的白炽灯管对抗黑暗。
酒,多么美妙的液体,它让她觉得温暖,它让她觉得真实,是的,只有酒里的世界是真实的虚幻着,呵呵,这是一个多么虚幻的世界,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物,都是面目模糊的。而酒,会让一切都更加模糊,只有酒,它让人看清虚幻的本质,让人沉溺于这真实的虚幻之中。
“美姗,开门,开门……”丽芳拍着老旧的出租房门,门颤抖起来,美姗不情不愿地起来,给丽芳开了门,也懒得说话,又钻回被窝里。
“你看你这是过的什么生活,你到底要成个什么人样?”丽芳叹着气。
“又来管我做什么?”美姗心里不屑于搭理丽芳,“总不会是又让我去找他吧?”美姗想到庆宏和庆宏的新欢。
丽芳看看美姗桌上有一套新化妆品,便拿出一瓶化妆水凑到鼻子跟前嗅嗅,边嗅边嘟哝:“你怎么有钱买这么贵的东西?有男朋友了,他给你的钱?”
美姗讨厌丽芳在她狭窄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她的高跟鞋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真是让人心烦。穿了这么多年的高跟鞋,她还没穿够?丽芳细细的高跟撑着她肥胖的身躯,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她的双腿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结实修长,两个小腿肚像是两条畸形的棒槌,跟她的略略有些浮肿的脸一样,都泛着心灰意冷的苍白。现在她正躬着腰,撅着屁股对着桌子上的镜子拔头上冒出来的白发,她裙底的内裤完全露了出来。真是可怕,她跟那个杂碎居然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宁愿丽芳还是十五年前的妖精。可她现在,真是让人恶心,一个可恶的人,如果去认真想的话,其实是可怜。美姗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同情丽芳,站在丽芳的一边。
那又怎么样呢?美姗翻了个身。
“你爸这久干些什么?”丽芳拔下一根白头发,好像有些疼痛的样子,她从镜子里看着背对着她的美姗问。
“没有联系。”美姗答到,她知道母亲心里的小九九。“我才不想跟他联系呢!”
“你跟他怄什么气?你总归是他亲生的?”丽芳愤愤不平,“难不成他还要把财产都给那个狐狸精?”
美姗从被子里伸出手来,轻轻抠着墙上陈旧的墙纸,那里已经被她抠出了一个小洞,像一滴眼泪,嵌在时光的墙上。
她想起庆宏的狐狸精,那个比她大不了多大的女人,她总是挂在他的胳膊上,比她更像是他的女儿。妖精!!美姗心里恨恨地骂。
“你不去找他我去找他,我去问问他为你做过什么?拿了多少钱给你?他的责任心是不是都给那狐狸精吃了?自家姑娘都不管了!”
美姗转过身来,丽芳也转过了身来,美姗看见母亲的手还揪着头顶的一绺头发,她的眼角眉梢微微吊起,可是脸上的肌肉却下垂得厉害,这使她的脸上现出一种滑稽而悲哀的神色。
难道她就用这种形象去见父亲?真希望她还跟那个妖精一样,可她从前就是一个妖精的啊。
美姗坐了起来,用手指梳理着头发。
那个妖精,也不过母亲当年的形状。瘦而年轻,似笑非笑的嘲讽的嘴唇和眼睛,邪魅的神情,冷冷地看着她。
美姗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个妖精,一个比丽芳和庆宏的狐狸精更加魅惑的妖精。只是,她讨厌她自己的妖气,从她小时候讨厌丽芳的妖气起,她就讨厌自己的妖气,她不会让自己的妖气跑出来,她会憋死自己的妖气。
“你在那里呆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搬出来,你是存心便宜那狐狸精?”丽芳很是恼怒。
“我不想跟他们一起住。你天天让我回去跟他们住,那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们住呢?”美姗站了起来,嘴上扬起嘲讽的笑:“你现在一门心思撺掇我去找他,就不是想通过我跟他要家产?我无所谓,我犯得着吗?我不是判给你的吗?你又管过我多少,我现在钱花光了,房租都快交不起了,你还不是愿意拿钱去赌掉,也不愿给我,你口口声声说为我好,为我好,那让我跟你回去住,把我好好地养起来,你敢吗,你还不是怕那个狗杂碎,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是你因为他拼生拼死要跟我爸离婚,现在呢,他当你是什么?”美姗牙恨恨地骂。
“你,你……”丽芳被美姗一顿抢白后气得话都说不利索:“谁让你喝这个滥酒,年纪轻轻的天天跟个酒鬼样,你还好意思说,哪个不讨厌酒疯子,男朋友不找,工作没个体面工作,只知道喝喝喝。”丽芳说着,气势汹汹地从橱柜里拎出来四五个酒瓶子,“喝吧,你喝,喝死掉就大家都清静了。”丽芳一个转身时,柜上放着的一盆鸢尾花“哗啦啦”的就碎了一地。
“是了,妈,我不好意思,我不好意思在你那儿住,我更不好意思去找吴庆宏,从你们离婚起,我就是多余的,你们又何必来管我死活。你走,我没要你来管我,我喝死穷死饿死都是我的事,跟你们又有多大的关系?”美姗哭着把丽芳推出了门外,关上了门,丽芳的高跟鞋声迟疑了一下,终于带着愤愤不平的嗒嗒声远去了。
美姗蹲下,哭泣着轻轻地捡起那株鸢尾,这是她房间里唯有生气的东西,也是她唯一一个付诸了情感的东西。她给它浇水,松土,为它擦拭宽厚的蜡质叶片上的尘土,它见证着她的悲欢,她的孤独,她的醉酒后的痛苦。可现在,它的花朵已被打落,像一只只蓝紫色的蝴蝶,匍匐在地板上,微微地喘息。
美姗觉得鸢尾就像她十岁的模样,躲在角落里,听着丽芳和庆宏争吵打骂。那时,丽芳天天闹着要和庆宏离婚。有天,庆宏没在,丽芳以为她睡着了,丽芳给那杂碎打电话,丽芳说:“他不同意离,我天天闹,闹他个不得安宁!”那个杂碎甜腻腻地叫丽芳“小妖精”,丽芳就发着嗲撒着娇。可现在的丽芳,她的妖气不在了,她只有俗气,俗不可耐,真是可怕,美姗觉得难受,她宁愿丽芳还是那个妖精,虽然令她憎恨,但至少还敢爱恨,至少还有一个女人的灵气。唉,婚姻,妖气,真它妈不是东西,婚姻对于女人来说,不管你是妖精,还是天鹅般高贵的女子,到最后都你都得因为它而沦为家禽,还要再带上孩子来做他们的牺牲品。而妖精的妖气,又总是在引诱着人带着那最不靠谱的爱情,走进婚姻这个鸡笼子。不信等着瞧,庆宏的那个小妖精,再过几年,也照样是只守在鸡窝门前的老母鸡。还有庆宏,庆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离婚后她跟他住在一起,她的青春期里,尽管他会顾忌着她,但她还是知道了他在不停地更换新欢,她总是在他的房间里发现避孕套。直到那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狐狸精出现。唉,愿他把那个狐狸精成功转化为老母鸡。那个小妖精说她爱庆宏,爱吧,爱吧,那个小妖精怎会懂得,爱是不能被完成的东西,完成将会成为它的死。比如花朵,花朵就是朝着凋零的方向开放的。
美姗打扫干净地上的碎花盆和泥土,她决定去花店里买个花盆,再弄点泥土把鸢尾重新栽上。
满庭芳花坊是县城里最大的一家鲜花实体店,既出售各种鲜切花,也出售各类盆栽花和各种花肥、花盆、种植土。只是离她的出租房有些远。天气闷闷的似乎要下雨的样子。美姗犹豫了一下,还是出了门,往花店走去,刚刚去到店里,大雨就落了下来。
美姗挑了一个花盆,买了一小袋花土,雨不见停的样子,美姗慢慢地看着花。临窗一架多肉小盆栽,兰黛莲、黑兔耳、星美人、毛海星、小屁股……一个个圆滚滚肉乎乎的小胖囡,挤在小巧的花盆里,很是可爱。花架上有一花语栏,粉红的底子,用蓝色稚拙的字体写着:你的心意,我了解……转行又写道:每一个懂我的人,都是一个单纯而浪漫的人;每一个懂我的人,都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每一个懂我的人,都有一颗童真和纯粹的心。接下来放各种多肉的简介。美姗看了看,走开了。童真,美姗想,那般破碎而昏暗的童年,童真在哪里?
花店中间是各种盆栽树,后排则是一溜颇具古意的木制花架,上面摆放着古色古香的小盆景;左边是一排简洁时尚的铁艺花架,上面摆放的则是各种雏菊、玫瑰、月季、海棠等小型盆栽花,浅紫色的花语栏标题写的是“花香暗相许,浓淡两相知”,然后是各种花的花语及习性简介。右边则是一排竹制花架,上面摆放着红掌、滴水观音、绿萝、银皇后等观叶植物,这一架绿植的花语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也用瘦金体的书法写着各种绿植的花语,像几枝墨竹。
美姗看见一盆绿植,墨绿的叶,间杂着乳白和淡黄相间的质感的羽状花纹,有一种明艳而不张扬的美,养在白磁的花盆里,显得清新洁净。美姗看见标签上写着:孔雀竹芋。它的花语是:美的光辉。美姗有点心动,她犹豫着想要抬起花盆来细看,旁边却伸出了一双手把它拿起来了。
美姗缩回了自己的手。
三
杨成到处筹借的钱以百分之三的利息贷给了王云峰,其间包括杨得顺的棚户区改造搬迁补助、他的住房公积金贷款、他向好几个同事筹借的资金,他借给王云峰算百分之三的利率,他支付他们百分之二的利率,他从他们那里赚取百分之一的利率。王云峰按时把利息打在了他的账户上,并送给它一件好酒。他算了算自己的房贷只差五万左右就还完了,于是又大胆地作了一个决定,又借了五万来把自己的房贷还了,然后用房产证贷出了四十万,还了五万,把剩下的三十五万再借给王云峰。这样一来,现在他每个月就有将近两万的利息。杨成想,十年以后,他就有一百多万的纯利润了,对于一个每月领着三千多工资的小公务员来说,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数字,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前景!
杨成把房间收拾干净,他准备买几盆花回家,一扫家里之前的萧索之气。冉冉暑假了,他要迎接冉冉,他要趁冉冉回家,把阿萍也接回家。
现在,他不用再小里小气地去计较吃亲戚朋友家的喜酒时是送一百还是两百的随礼,他也不用害怕去给冉冉外婆外公祝寿时他送上寒酸的贺礼时亲友们鄙薄的眼神,他可以给阿萍买漂亮的衣裙,可以大方地接受同事的饭局并回请同事吃饭喝酒;他也不用在给父亲零用钱的时候,看阿萍的脸色。阿萍说:“这种人,配当父亲吗?他都没尽当爹的责任,你为什么还要尽当儿子的义务?”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可以不用再为冉冉的学费发愁。
“妈妈,为什么我一定要去考博恒学校?”冉冉问。
“博恒学校是全市的名校,升学率高,你上了博恒学校的初中,就容易上它的高中,你上了它的高中,就等于进了好大学的保险柜。”
“什么样的大学是好大学啊?”
“能找到体面工作的大学就是好大学,像,类的大学,只要考上了,以后就不愁找工作了!”什么是好大学,阿萍也说不清楚。
“上大学就是为了找工作吗?”
“是啊,只有找到好工作,才会有钱,才会受人尊重。”
“可是我不想考,我怕考不起,我也不想离开你们,不想读封闭式学校。”
“必须考,考了再说,这是为你好,你的好多同学都去了,你为什么不去?别人能做到的,你为什么不能做到?你不能像你爸爸一样,没有追求,不思进取。”阿萍对冉冉说。
“要不,就不让冉冉去考了吧,就让她在我们身边读了初中再说,冉冉还小,真不忍心。”他试探着央求阿萍。
“你懂什么,县城里的学校能读到什么?她还小,其他家的娃娃就不小?人家能去,冉冉就必须去,人家的娃娃学钢琴、学画画、学速算,冉冉学什么了,一个小学什么也没学到,这也没钱学,那也没钱学,她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她再不跟上,她就跟你一样是个窝囊废了!生活就是这样,你对自己越心软,世界对你就越无情。我绝对不会对她心软,让她落后,别人的娃娃能上,她也必须上,花多大代价我也要让她去读这个学校。”阿萍冷冷地说。
冉冉还是没考上,阿萍托了很多关系,终于得以所愿,让冉冉作为交费生去博恒学校就读。阿萍怨恨冉冉不争气,心疼没顺利考上博恒而要花掉的一大笔钱,又怕冉冉不去读,达不成她在冉冉身上播下的希望。便一遍遍在冉冉耳边唠叨,要冉冉到了学校一定要好好努力。可是到了交费的时候,阿萍和杨成还是犯愁了,家里还真凑不出这笔钱来,阿萍后来去找他哥哥借了钱,交了费,送走了冉冉。
杨成已经挑好了几盆绿植,一株发财树,一株红运当头,听着都喜庆,一盆红掌、一盆玫瑰,她希望阿萍能够喜欢,一盆含羞草和一盆蓝色雏菊,这两盆是为女儿冉冉挑选的,含羞草的叶片被轻轻一碰,就收起来了,真是萌极了,他想到冉冉爱说的这个词。冉冉肯定会对她好奇不已的。路过孔雀竹芋时,他看见了竹芋富有质感和光泽的墨绿的叶片,叶片上含蓄精致的纹理,这应该是符合男人气质的绿植,他想着,伸出手捧起了孔雀竹芋。刚刚拿起,才意识到有一个女子缩回了她的颀长的手指,她似乎有点遗憾地轻叹了一声:“哦!”他看了看面前站着的女子:年轻、瘦而白皙,穿一件黑色连衣裙,正用单纯而又深刻的眼神望着他。她长长睫毛下浓黑的眼睛里,有一种他觉得很奇怪的东西,似乎深不可测,又仿佛清澈见底。一点恍惚、一点期许,一点冷漠疏离、一点玩世不恭。她的脖子细长高贵,倔强地撑着她精致的头颅,她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垂下几缕微卷的发丝。
杨成把手中的花盆捧给她:“不好意思,没注意你先挑上,给你!”
“我只是看看。”美姗摇摇头。
“美的光辉,适合你。”杨成笑指着旁边的花语介绍,笑着对美姗说,好心情加上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子,让他突然明朗起来。
美姗笑了笑:“只怕我会眩晕。”雨哗哗地下,美姗的笑容像一只寂寞的白蝶,似乎随时都会倏忽一下从她唇边飞走的样子。
“你喜欢什么花,我送你一盆?”杨成心里藏着喜悦,男人在一帆风顺时和在美丽的异性面前显得最为慷慨大方。
“我不适合养花。”美姗说:“只是有一盆鸢尾,花盆碎了,我买个盆来换上。”
“鸢尾?是种什么样的花?”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鸢尾,有天被人丢在路边的,我捡回去养着了。后来开了花,有的说是扁竹兰,有的说是蝴蝶花,有的说是鸢尾,我喜欢鸢尾这名字,就当它是鸢尾了。我说它是什么,它在我心里就是什么了,别人说它是什么就是别人的事。”美姗奇怪自己怎么会冒出那么多的话。
黄昏时分,雨渐渐停了。
美姗一手拎着装花土的袋子,一手拎装花盆的袋子,准备出门打车。
“上车吧,带你一程。”杨成说。美姗迟疑了一下,上了车。
“搬新家吗?”美姗坐上车,问杨成。
“没有。”
“那为什么买这么多盆花呢?你喜欢花草?”
“家里太沉闷,有点花草总是有生气得多。我女儿暑假快回来了,我想给她一个惊喜,让她觉得她有了一个不一样的家。”杨成温柔地说。
“你女儿真幸福!”美姗若有所思。
“也想给你老婆一个惊喜?”
“你能看出来?”杨成诧异地问。
“如果不是这样,你老婆就跟着来选花了。”美姗淡淡地说。
“我们分居有一段时间了,我想借女儿回来的机会接她回家……”杨成有些黯然。
“你呢?有男朋友了吗?”杨成问。
美姗摇摇头。
“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没有男朋友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杨成说:“眼光太高了吧,要不,我给你介绍,我们单位可有好几个年轻人。”
为什么一定要恋爱,一定要结婚呢?美姗心里想。如果只是像一棵植物,就像满庭芳花店里的那一壁观叶绿植的花语所说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不也是很好吗?
“不想找,我害怕婚姻。”美姗说:“你的婚姻不也让你无奈吗?”
“生活那么孤独,人生又是如此的空虚和荒凉,爱情和婚姻也许痛苦,可总是可以缓解一些孤独,给生命一点点安慰。”杨成想了一会儿,说道。
“有些婚姻,或许会让人更加孤独。”美姗冷冷地说,杨成不再言语,他想起他的父亲和母亲。第一次,他开始切实地体会到父亲的孤独。
车在美姗的出租房门口停下,美姗下了车,跟杨成道别,杨成说:“等等!”杨成从车里抬下了那盆孔雀竹芋,对美姗说:“花和人也是讲究缘份的,就像你和你的鸢尾,你喜欢这盆孔雀竹芋的,那就留下,给你的鸢尾作个伴,你上班时,让它们聊聊天。”
杨成帮美姗把花抬进了屋,狭小的出租房,那棵鸢尾躺在小小的土堆上,孤零零地挑着一朵蓝紫色的残破的花。旁边的角落里摆着几个空酒瓶。
“你喝酒?”
“嗯,酒给我快乐的错觉。”美姗说,她望着他,用直言不讳的眼神。
杨成也不说话,默默地帮美姗把鸢尾移栽进花盆里。美姗在她边上看着,恍惚里,她似乎觉得自己回到了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候,丽芳和庆宏还没有闹离婚,那时候,她是快乐的,她似乎也蹲在地上,看着庆宏给她种下指甲花,她用指甲花的花瓣染红了指甲,她跑到庆宏跟前,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爸爸,爸爸,看我的红指甲……”。
也许,现在,庆宏的那个小妖精,也正伸着刚做了美甲的手,嗲声嗲气地问庆宏:“庆宏,看我的指甲嘛……”
“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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